其实你不了解外卖骑手
一个在某个领域制造了巨大价值的行业，为什么同时也是一个社会问题的制造者？为了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人物》团队进行了近半年的调查，通过与全国各地数十位外卖骑手、配送链条各环节的参与者、社会学学者的交流，答案渐渐浮现。
我们试图通过对一个系统的详细解读，让更多人一起思考一个问题：数字经济的时代，算法究竟应该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饿了么骑手朱大鹤清晰地记得，那是2019年10月的某一天，当他看到一则订单的系统送达时间时，握着车把的手出汗了，“2公里，30分钟内送达。”他在跑外卖两年，此前，相同距离最短的配送时间是32分钟，但从那一天起，那两分钟不见了。
差不多相同的时间，美团骑手也经历了同样的“时间事件”。一位在重庆专跑远距离外卖的美团骑手发现，相同距离内的订单，配送时间从50分钟变成了35分钟；他的室友也是同行，3公里内最长配送时间被压到了30分钟。
金壮壮做过三年的美团配送站站长，他清晰地记得，2016到2019年间，他曾三次收到美团平台“加速”的通知：2016年，3公里送餐距离的最长时限是1小时，2017年，变成了45分钟，2018年，又缩短了7分钟，定格在38分钟据相关数据显示，2019年，中国全行业外卖订单单均配送时长比3年前减少了10分钟。
系统有能力接连不断地“吞掉”时间，对于缔造者来说，这是值得的进步，是AI智能算法深度学习能力的体现在美团，这个“实时智能配送系统”被称为“超脑”，饿了么则为它取名为“”。2016年11月，美团创始人王兴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我们的口号美团外卖，送啥都快，平均28分钟内到达。”他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技术的体现。”
在系统的设置中，配送时间是最重要的指标，而超时是不被允许的，一旦发生，便意味着差评、收入降低，甚至被淘汰。
为了时刻自己，一位江苏骑手把社交账号昵称改成了：超时是狗头。一位住在松江的上海骑手说，自己几乎每单都会，他算过，这样每次能节省5分钟。另一位上海的饿了么骑手则做过一个粗略的统计，如果不违章，他一天能跑的单数会减少一半。
超速、闯红灯、在中国社科院助理研究员孙萍看来，这些外卖骑手挑战交通规则的举动是一种“逆算法”，是骑手们长期在系统算法的控制与规训之下做出的不得已的劳动实践，而这种“逆算法”的直接后果则是外卖员交通事故的数量急剧上升。
现实数据有力地佐证了这一判断2017年上半年，上海市总队数据显示，在上海，平均每2.5天就有1名外卖骑手伤亡。同年，深圳3个月内外卖骑手伤亡12人。2018年，成都7个月间查处骑手违法近万次，事故196件，伤亡155人次，平均每天就有1个骑手因违法伤亡。2018年9月，广州查处外卖骑手交通违法近2000，美团占一半，饿了么排第二。
2019年，在ArchSummit全球架构师峰会上，美团配送技术团队资深算法专家王圣尧介绍了这个智能系统的基本运行从顾客下单的那一秒起，系统便开始根据骑手的顺性、、方向决定派哪一位骑手接单，订单通常以3联单或5联单的形式派出，一个订单有取餐和送餐两个任务点，如果一位骑手背负5个订单、10个任务点，系统会在11万条线规划可能中完成“万单对万人的秒级求解”，规划出最优配送方案。
对于雨，骑手们的态度都很摇摆，他们喜欢雨，因为雨天订单会变多，但如果雨下得太大，系统会很容易“爆单”，自己也容易“出事儿”。
湖南美团骑手庚子过一个的雨夜。暴雨不停歇地下了一整天，订单疯狂涌入，系统爆单了。站点里每个骑手都同时背了十几单，箱子塞满了，车把也挂满了。庚子记得自己的脚只能轻轻地靠在踏板边缘，边跑边盯着摞在小腿中间的几份盒饭，以免被夹坏。
太滑了，他摔倒了好几次，然后迅速爬起来继续送，直到凌晨2点半，他才把手上所有订单全部送完。几天后，他收到了当月的工资条，数字居然比平时低很多原因很简单，大雨那天，他送出的很多订单都超时了，因此，他被降薪了。
“吃数据饭的。”美团配送站站长金壮壮这样定义自己。对于一个配送站，最重要的数据包括：承接的单量、超时率、差评率、投诉率，其中，超时率是重中之重，因为，很多差评和投诉的原因，也是超时。
通常，骑手们的超时率不得高于3%，如果达不到，站点的评级将会下降，整个站点的配送单价也会下降，包括站长、人事、质控等在内的所有人，甚至与站点相关的渠道经理、区域经理，收入都会受到影响。
每年年末，站点还要面临美团和饿了么平台的考核，每个区域内考核排名后10%的配送站，会面临淘汰的风险。
为了完成课题研究，孙萍在近4年的时间里接触了近百名外卖骑手，其中很多人都曾抱怨过系统给出的送餐线。
为了让骑手更专注地送餐，这个智能系统会最大限度地取代人脑帮骑手规划多个订单的取送餐顺序，并为每一单提供送餐线，骑手们不需要自己动脑，只需要根据系统的提示去完成，也同时承担被带入“”的风险。
有时，会显示一条直线。一位骑手曾地对孙萍说：“它（算法）基于直线距离预测时间长短。但我们送餐不是这样，需要绕，还要等红绿灯昨天，我送了一个单子，系统显示五公里，结果，我开了七公里。系统当我们是直升机，但我们不是。”
2019年10月，贵州骑手小刀在知乎发帖称，美团有引导骑手的情况。在同《人物》的交流中，他说，自己刚刚做了半年骑手，已经遇到过好几次他的。其中一次是送餐去一家医院，正常行驶需要掉头，而美团上的线则是横穿马后，根据他提供的截图，线公里。
“还有更厉害的。”小刀说，“有些地方不方便，如果有过街天桥，系统会让你从天桥过去，包括那种不允许电动车上去的天桥。还有围墙，它会让你直接穿墙过去。”
在，短视频博主曹导也遇到了同样的状况。为了职业体验，她做了不到一周的美团骑手，令她惊诧的是，当她接单后，系统出现的居然是步行模式步行没有正行之分，而系统给出的配送时间，则根据最短的线计算，其中包含大量的段。
在小刀看来，无论是直线还是，系统的目的都达到了系统会依据计算出的送餐距离和时间支付配送费，程短了，时间少了，既为外卖平台黏住了更多的用户，还压缩了配送成本。
2017年年底，美团技术团队在一篇介绍智能配送系统优化升级的文章中，也提到了“成本”。该篇文章指出，优化算法让平台降低了19%的运力损耗，过去5个骑手能送的餐，现在4个骑手就能送了。最后，“成本”作为文章的结语出现，“效率、体验和成本，将成为平台追求的核心指标。”
“每一个骑手要自己在安全和收入之间衡量。”作为一个临时参与的“局外人”，曹导点出了骑手们的困境，“所有外送平台都在追逐利益最大化，最后，它们都把风险到了最没有议价能力的骑手身上。”
在发布外卖骑手体验视频时，曹导正在自驾环中国拍摄新的作品，在前往无人区的上，跟《人物》回忆起自己做骑手的那几天，她仍感觉窒息。
数据社会学家尼克西弗曾提出过“算法文化”的概念。在他看来，“算法不仅由的程序形成，还由制度、人类、交叉和在普通文化生活中获得的粗糙现成的理解形成。”他认为，算法是由“人类的集体实践组成的”，并，研究者应该人类学地探索算法。
“加强程序员的培训和价值导向很重要。但目前国内的情况是，程序员大部分都是理工的直线性思维，很少有社会科学的这种思维，所以，他们对于公平和价值的这些问题，上都比较欠缺。”
在调研的过程中，孙萍也与一些参与算法的程序员有过交流，她发现，程序员们有自己的逻辑，也会考虑到各种突发事件，但是，程序员只是执行者，并不是规则的制定者，“规则的制定者是外卖平台，而程序员也只是在履行平台的决定。”
本次调查中，《人物》也多次尝试联系外卖平台的算法团队，但对方均以“公司要求”之名讨论系统的话题，“这是公司机密。”一位美团的算法工程师表示。
孙萍说，“单项话语权”是目前这套算法最大的问题。而在整个系统中，最无解的部分在于，在让骑手们越跑越快的推手中，也包括骑手自己。
这是一个更大也更不可见的游戏“外卖员每跑一单的任何数据都会被上传到平台的云数据里，作为大数据的一部分。”孙萍说，系统要求骑手越跑越快，而骑手们在超时的面前，也会尽力去满足系统的要求，“外卖员的劳动越来越快，也变相帮助系统增加了越来越多的短时长数据，数据是算法的基础，它会去训练算法，当算法发现原来大家都越来越快，它也会再次加速。”
系统仍在运转，游戏还在继续，只是，骑手们对自己在这场“无限游戏”中的身份，几乎一无所知。他们仍在飞奔，为了一个更好生活的可能。据《人物》官员与三女子滚床单